“水,水,…”
“妈,奶奶醒了,要水喝!”女儿小磊叫我。
“来了,来了!”我答应着,忙倒了一杯水送到母亲床边。母亲弥留已经好几天了,医生说时间不多了,让我们准备后事。母亲喝完水似乎有些精神了。突然,母亲说:“我要唱歌!”
“要唱歌?” 我愣了一下问道。
“嗯,唱歌。”母亲坚持说。“把录音机拿来。”母亲又补充了一句。
看到母亲那凝重的眼神,我顺从着找来录音机放在她的身旁。母亲清了清嗓子唱起了歌:“怒发冲冠,凭栏处,潇潇雨歇。抬望眼,仰天长啸,壮怀激烈。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。 ……”母亲的歌声悲壮却又透出阵阵激昂。顿时令人心潮澎湃,思绪万千。我知道,母亲在回忆着过去,回忆起她与父亲并肩走过的历程,为了振兴中华他们肝胆相照携手共进,为弘扬中华武术他们披荆斩棘共同奋斗了三十八年。
母亲魏效侯,艺名剑霞,1911年生于上海,祖籍江苏镇江。由于家庭贫寒,儿时的母亲便在纱厂做童工,饱受生活的煎熬,也因此磨炼出坚韧不拔的性格。母亲喜好武术,八岁时拜我父亲为师练武术,由于能吃苦耐劳,练功十分认真,一丝不苟,因此功底非常深厚,手、眼、身、步协调流畅,少时形意、太极、八卦功夫已是百里挑一的姣姣者。在父亲尚武精神的不断鼓舞中,她深深地爱上了武术和武术事业,并为之而奋斗终生。
母亲十九岁时与我父亲成婚,那时候父亲正执教于南京中央国术馆。为了备战侵略者,为我国培养出高端武术人才,父亲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教学,工作十分繁忙。为减轻父亲的担子,母亲也积极参与教学,与赵飞霞共事,教少年班学生。由于工作出色,常受到馆长张之江的赞扬,称她们是中央国术馆的“二侠(霞)”。当时的中央国术馆高手如林,女教官能被称“侠”,无疑地是认同她们的功夫出众,教绩卓著。为了减少中央国术馆的开支,父亲总是把他的薪金拿出来购买训练器材供学生使用,父亲的这种无私奉献,母亲从无怨言。跟着我父亲,从南京中央国术馆到湖南凤凰精武学校,再到重庆国术馆,母亲一如既往积极地支持和参与父亲的武术事业。“培养武术人材,必须从孩子抓起”,一直是我父亲事业的重点。因此,教少年班学生就成为我母亲的主要工作。后来成为我国著名武术家的温敬铭、邓德达、刘玉华、李毅立、杨国忠等人,少时都受到过我母亲的教育。值得一提的是,1953年母亲参加“全国首届民族形式武术运动大会”,与学生李毅立共演“昆吾对剑”获得金奖,并因此拍成电影《武术之花》,后来还受到毛主席及其他国家领导人的接见,足见母亲荣耀之至。父亲晚年的时候,教学生时难度大的动作已不能胜任,大都是由我母亲代劳。据学校武术队的何成礼讲:“1967年,我学双刀,就是师母做的示范,地上十八滚,人在刀中,刀随人走,身手十分矫健。”要知道,当时我母亲也有五十六岁了,真是难能可贵。为了武术事业,母亲数十年如一日,孜孜不倦地在教学田园上辛勤耕耘着。
不可置疑,母亲热爱武术事业是受我父亲的影响,尤其是父亲那种尚武御侮的民族精神,它如水银泻地一般浸透了我母亲的身心。最让母亲难以忘怀的是我父亲打败裴益哈伯尔那场拳击赛,母亲回忆说:“那天史良先生到先施公司来办事,拿着报纸给你父亲讲,‘万国竞武场’拳击赛已经十天了,中国人都输了,裴益哈伯尔蔑视我中国人,说中国没有武术家!’你父亲听说后很气愤,于是报名参加比赛。正式比赛那天晚上,你父亲打赢了,全场中国人都在欢呼,很多人跺地板,把地板都跺垮了。他们还抬起你父亲抛向空中,喊朱国福万岁!但那场比赛还是打得很残酷,你父亲的脸都被打肿了,肿得像狮子,眼睛都成了一条缝。杀人三千,自伤八百嘛!”。我心里明白,父亲这次壮举为中国人争了气,给母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,简直是铭心刻骨,也成为母亲一辈子为振兴中华,投身于武术事业的强大动力。可以说,父亲那种强烈的民族精神浸透了我母亲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,激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力量。母亲对父亲是非常崇拜的,以致于后来发展成相恋相爱。后来赵飞霞姐姐看出来了,对我父亲说:“既然相爱,那就结婚吧!”就这样,母亲与父亲以武为姻结成夫妻。我想,也许就是那些细胞爆发出的力量吧!
家和万事兴。父亲和母亲在武术事业上取得的辉煌成就,自然归根于家庭的和睦与幸福,归功于我的大妈妈马敏章。父亲和母亲结婚后,一直在外弘扬中华武术而拼搏,家,就留给我的大妈妈管理。大妈妈是我父亲的原配妻子,是1920年前在老家成的亲。大妈妈属于传统的中国女性家庭观念重,善于处理家庭关系,与我母亲处得十分融洽,象慈母般地疼爱我。由于大妈妈承担了全部家务事,我的父亲母亲才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武术事业中去。在南京中央国术馆父亲培养出了一大批高端武术人才,在湖南凤凰训练出了三万多国军精兵,在重庆教出了许多著名武术家,这一切都离不开大妈妈的全力支持。
其实,大妈妈支持我父亲母亲搞武术事业,都与她熟知理法和通晓尘技有关。年轻时,大妈妈也练形意拳,功夫相当不错,最绝的是大妈妈擅打金钱镖,四、五丈远的柳叶一镖落地,又准又狠。我家从湖南迁到重庆后不久,学生唐云鹤陪大妈妈咖啡馆喝咖啡,遇到一帮混混寻衅,七、八个人围住大妈妈扔杯子,大妈妈毫不躲闪,扔过来的数十只杯子全被她接住放在桌上,一只杯子都未打着大妈妈。那帮人见状,吓得只好逃窜。由此可见,大妈妈的金钱镖功夫十分了得,可惜无人学到此技。1938年,异人刘神仙要带大妈妈进山修炼,而大妈妈为了支持我父亲搞武术事业没有去。大妈妈生一女,名叫朱灿霞,具有典型的东方女性美,温文尔雅,却热爱文体活动,还演过话剧,我称她为大姐。后来,大姐嫁给了我姐夫赵凤鸣。我姐夫1935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国术馆,他武功高强,不仅形意拳、八极拳练得炉火纯青,而且拳击、摔跤也鲜有对手。在二十世纪三、四十年代,姐夫与王树田齐头并进,称雄武林,为武术事业的发展他做出过不少的贡献。我的家人,在灾难深重的旧中国,在一片武术救国的浪潮中,他们都投身于我国的武术事业之中。
生长在这武术世家之中,在家庭武术风的熏陶之下,我从小与武术结下了不解之缘。儿时,我随父练武术,从小学到中学跟父母亲到处表演拳械。与母亲表演单刀进枪、双刀进枪,和父母亲表演三人对棍,在观众的掌声中我非常开心。如今,我已年逾古稀,身体健康,生活充实,心情愉快,这都是练武术给我带来的幸福,我由衷地感谢父亲母亲的赐给。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,我的长女石磊继承了我家的武术事业,她南征北战,参加过不少的比赛,荣获了很多的奖项,她设点教学,带动了许多人习武。她不断地在努力奋斗,一直想用更好的成绩来告慰爷爷奶奶的在天之灵。
回忆过去,那时我家住在重庆大学松林坡上,拾级而上,进门见厅,厅壁上挂着一幅由冯玉祥将军作的字画“爱人如已”,厅内几无摆设,空空如也,主要是方便父亲的学生们好练功夫。厅的左边是一个小房间,侧后是厨房,厅的右边是一个大房间,两室一厅一厨,在那个年代已经很不错了。读小学时,每天我放学回家,父亲见到我脸上总是挂着笑容,问这问那,十分关心。我加入少先队戴上红领巾,之后又加入共青团,父亲都非常高兴,对我的每一点进步,他都是很欣慰。如果有学生来家里学习武术,父亲便会坐在厅内椅子上亲自教学,见学生动作稍有偏差,父亲一定纠正,绝不放过。学生练到激烈处,父亲会兴奋得摇身晃脑为他们加油:“好!好!”,声音十分洪亮。就是这样,我家弥漫着浓浓的习武之气,来家的人都会被感染,不由自主地想试试拳脚。我的长女就是在这种武术气氛熏陶之中生活,三岁时她就会做金鸡独立,打崩拳。我父亲说:“打得像模像样,还教别家小孩打。”真是耳濡目染,身体力行。
父亲的医术很高明,医德也高尚。记得有一顽童肩关节脱臼了,家长求父亲医治,父亲让那顽童坐到椅子上,叫一学生配合把住顽童,父亲给顽童讲故事,边讲边摩顽童的肩,用另一只手攥住顽童小臂,猛地一拉一拧就把顽童的关节复位了。顽童痛得大哭,父亲说:“好了,好了!”。家长要感谢,父亲说“不用!”。父亲总是这样,治好很多人的伤痛从不取一分一文。更绝的一次是学生母金碧胯骨疼痛难忍,到重庆医学院去看,医生诊断为髋骨骨髓炎,要做手术打石膏,其结果是髋关节要僵化,不可能再练武术了,母金碧急得哭了。父亲听说后坦然道:“那有那么严重?我给治!”于是,父亲亲自到母家为学生治疗。诊断后,父亲开了一个处方叫母家去检来一付中药,又把药全部放进一大木盆内,盆内盛多半盆水,盆上放置一木板,然后叫母金碧站在木板上,用一棉被裹住全身,只露脑袋,再将烧烫的鹅卵石一个又一个放进木盆。紧接着蒸汽腾腾,母汗如雨下。父亲说:“这叫做汗法”。经父亲用汗法,六次就把母金碧的病治愈。妙手回春,真是神奇!父亲乐于助人,一辈子都在救死扶伤,做无私奉献。我的父亲,平凡而又伟大。
此时,母亲的歌声越来越小,最后没有了声音,她停止了呼吸,眼角上挂着一滴泪珠,而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容。母亲去得很安祥,她追随我父亲到那练武场上,闪展腾挪在刀光剑影之中。我父亲的一生是武术的一生,母亲的一生也是为武术的一生。我的家,由武术凝铸而成,让我魂牵梦绕。
2012年4月16日